石问之：《红楼梦》中的张冠李戴问题与校勘方法

校勘《红楼梦》的时候，异文的选择失当，或者是分段、断句失误，都有可能会导致其文本内容出现张冠李戴的问题，在本人以前的文章中，如《程乙本<红楼梦>存在的问题》《<红楼梦>校勘的原则、方法与常见问题》等，陆陆续续分析了一些这类问题。

冯远绘红楼梦人物

最近本人在阅读的时候，又发现几处由于校勘失误而出现的张冠李戴问题，故而写成一篇小文，与读者朋友分享，希望共同研讨，共同提高。

1因异文选择失当而导致的张冠李戴问题

因异文选择失当而导致的张冠李戴问题，是最常见现象，现举两例加以说明：

第一例：

“ 怪到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又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外孙，又不足罕矣，可伤上月竟亡故了。子兴叹道：“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又没了。”子兴叹道：“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之东床如何呢？”（人文社《红楼梦》2008年第三版第二回第32页）

戴敦邦绘贾雨村  

其中，“荣府外孙”来自于己卯本和列藏本，犯了张冠李戴的错误。“外孙”只能指林黛玉而言，而此处文字从整体看，显然不是说林黛玉，而是说她的母亲。

贾雨村因为看到林黛玉行为举止与众不同，因此心中暗自揣度林黛玉的母亲必然非同一般。如今，从冷子兴口中方得知林黛玉的母亲是荣国公的孙女，所以心中的疑惑方豁然开朗。然后又感叹，林黛玉母亲过早去世了。顺带又引出冷子兴接下来的一番感概言论，整句话意思和文气是非常连贯的。

如果此处文字作“荣府外孙”，则整句话就显得有些奇怪，文字跳跃，文气被割断了。所以，人文本《红楼梦》的底本庚辰本以及甲戌本、甲辰本等皆作“荣府之孙”。这当是《石头记》原本的文字。

孙温绘《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第三回在介绍贾赦贾政的时候，也是说他们是荣公之孙。可见是以荣国公为本位，来介绍贾赦、贾政、贾敏这一代人的。“孙”常指孙子，但也可泛指孙辈。说贾敏是荣府之孙，也没有毛病。

此回回目是“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正是以荣国公为本位来展开介绍贾府的。相反，如果作“荣府外孙”，则涉嫌是把贾母作为此处叙事的本位，而贾母在第二回中尚未正式登场，显然这并不是曹雪芹的写作思维，而是后来改笔者的思维。

戚序本将甲戌本的“荣府之孙”修改为“荣府之孙女”，措辞更准确一些，但毕竟是改笔。舒序本作“荣府之孙辈”，也应该是针对甲戌本文字作的一点精确化工作。唯独蒙府本改作“荣府之女”，这大概也是把贾府的叙事本位调整为贾母的结果。

总之，甲戌本、戚序本为代表的两个版本，此处文字皆通。而己卯本为代表的“荣府外孙”是完全错误的。

戴敦邦绘《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程高本此处文字作“荣府之外孙”，同样也是错误的表述。程高本大部分文字沿袭甲辰本的文字，而此处甲辰本的文字完全同于甲戌本。可见程高本此处文字，极有可能是程伟元和高鹗二人也因为误解而擅自修改的结果。

第二例：

“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唠叨了一会，便往凤姐儿处来。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隔着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遂越过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门槛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摆手儿叫他往东屋里去。周瑞家的会意，忙蹑手蹑足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周瑞家的悄问奶子道：“姐儿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奶子摇头儿。正说着，只听见那边一阵笑声……（第七回，第107页）

邮票《刘姥姥见凤姐》

 “姐儿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这句中，“姐儿”一词，甲戌本和戚序本作“奶奶”。甲戌本是正确的，庚辰本此处文字错的离谱。大姐睡中午觉，是明摆的事情，还用周瑞家的去悄悄的问？这段话的主旨是写王熙凤，话题扯到大姐身上显然是拙笔。

如果此处文字是“姐儿”的话，当周瑞家的说“也该请醒了”的时候，她说的应该是一般睡眠常识，奶子本没必要摇头；如果非要摇头，那就得说明特别的理由。可见，此处文字“姐儿”是完全不通的拙笔。

正确的文字当是“奶奶”，也就王熙凤。从第六回周瑞家的跟刘姥姥的谈话中，也可以验证凤姐却有午休的习惯：“快走，快走。这一下来他吃饭是个空子，咱们先赶着去。若迟一步，回事的人也多了，难说话。再歇了中觉，越发没了时候了。”（第96页）

电视剧《红楼梦》中刘姥姥进大观园剧照

因为王熙凤并没睡觉，所以当周瑞家的问奶子王熙凤是不是还在睡中觉的时候，奶子才摇头。这处文字本来极为精彩，被这个错误搞得七零八落。

程甲本此处文字也同样错为“姐儿”。但值得称赞的是，程乙本却改为“二奶奶”。虽然“二奶奶”这一措辞，用在此处并不很得体，但含义无疑是正确的。这体现了程伟元和高鹗二人对此处文本系统化的理解水平和敢于纠正文本错误的胆识。这种胆识是我们今天大多红学研究者所缺乏的。

我们今天的学者研究来研究去，文章著作发表一大堆，而对《红楼梦》中的文本错误，往往一个字也不敢改动。不能落到实处的学术研究，对历史而言交出的终究是一张白卷。我们众多学者研究几十年的贡献，可能还不如程伟元和高鹗大半年时间干的事情。这方面不得不佩服古人！

2因断句失误而导致的张冠李戴问题

     因断句失误从而导致张冠李戴的问题，是另一个频发现象。下面也举两个例子，大家一起感受一下：

     第一例：

戴敦邦绘王夫人

“ 王夫人道：“我的儿，你又吃多了酒，脸上滚热。你还只是搓揉，一会闹上酒来。还不在那里静静的倒一会子呢。”说着，便叫人拿个枕头来。宝玉听说便下来，在王夫人身后倒下，又叫彩霞来替他拍着。宝玉便和彩霞说笑，只见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两只眼睛只向贾环处看。（第25回，336页）

这段文字中，“宝玉听说便下来，在王夫人身后倒下，又叫彩霞来替他拍着”这句话，应该断为两句：“宝玉听说便下来，在王夫人身后倒下”这是单独一句，说的是宝玉的行为；“又叫彩霞来替他拍着”，不是宝玉的行为，依然是王夫人的行为，因此也应该单独成句。

王夫人“又叫彩霞来替他拍着”体现的是王夫人对宝玉的宠爱，而如果是宝玉“又叫彩霞来替他拍着”，则体现的是宝玉的淫逸。二者有实质性区别。

第二例：

赵国经、王美芳绘李纨

“  话未说完，李氏（即李纨）道：“哎哟哟！这些话我就不懂了。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凤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这是四五门子的话呢。”说着，又向红玉道：“好孩子，难为你说的齐全。别像他们扭扭捏捏的蚊子似的。嫂子你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随手使的几个丫头老婆之外，我就怕和他们（“他们”当作“别人”，庚辰本误作“他们”，其余脂评本皆是“别人”）说话。他们必定把一句话拉长了作两三截儿，……说了几遭，才好些儿了。”李宫裁笑道：“都像你泼皮破落户才好。”（第27回，第367页）

其中，“好孩子，难为你说的齐全。别像他们扭扭捏捏的蚊子似的。嫂子你不知道，……说了几遭，才好些儿了。”这一大段文字，不应该放在一个引号中，而应该分别开来。

前面部分，“好孩子，难为你说的齐全。别像他们扭扭捏捏的蚊子似的”，是对小红说的。后面部分，“嫂子你不知道，……说了几遭，才好些儿了”都是对李纨说的。将其放在一个引号中，而且用“又向红玉道”作引，显然是不妥的。建议调整为：

剪纸李纨

“ 说着，又向红玉道：“好孩子，难为你说的齐全。别像他们扭扭捏捏的蚊子似的。” “嫂子你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随手使的几个丫头老婆之外，……说了几遭，才好些儿了。” 李宫裁笑道：“都像你泼皮破落户才好。”

究其根本原因，当是原本文字中在两者之间脱落了类似“又对李纨道”这样的一句话。

以上是简单分析了几个具体例子。总之，在校勘《红楼梦》的时候，对于具有实质性区别的异文，在选择的时候，务必谨慎一些，要以“文理、文法、文艺”作为指导原则，避免出现内容上的重大错误。

此外，在断句、分段等方面，也得仔细梳理文章的内在逻辑，以便用准确的分段、断句等技术手段更好地把文章意思呈现给读者，而不能适得其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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